書寫,作為一種療癒方式,其實在還沒執行的時候,已經開始了它的貢獻。相信其他網路寫者也有跟我同樣的症狀:在現實生活中,當事情進入一種悲慘的境界,腦中不可避免地會開始想像,這件事真是太戲劇化了,我可以怎樣怎樣地把它寫出來,於是痛苦悲傷憤怒無助當下便不是純粹的壞事了,而是一種豐富人生體驗和寫作素材的好東西。
五一勞動節這個六日一連續假期的週日午後,我在鎮上的火車站內,剛坐下來享受我的鮪魚御飯團早餐,喝了一口的純喫茶檸檬紅茶擺在鄰座空位上,這個空位前方堆了再過去一個位置的年輕男孩的行李,開放式的袋口可以看到幾乎快滿出來的名產和黑珍珠蓮霧。
前一天晚上,大妹和她朋友共三個女生要開車前往杉林溪,途中會先去逢甲夜市玩玩,我突然很想跟著一起去,很久沒到深山林間走走了,而且閻驊推薦的溪頭空中走廊真的很有想像空間。然而,小我一歲的大妹用她一貫冷絕的聲音說「我們想要睡車上,所以只能坐三個人,比較好睡。」我即使連苦肉計都使出來了,她還是很帥氣地拋下已經洗晾好衣服、拖完地準備就緒的我而去,我只好開始在網路上查詢溪頭杉林溪的住宿和交通資訊,我想我就週日一大早出發吧,一個人去也沒什麼關係。
要早點睡,很早起床,從家裡到溪頭至少要四個小時車程,火車+客運。大約午夜十二點就寢,結果凌晨三點才睡著,該不會那麼老了還有遠足前夕症候群吧?我週六明明也是一大早就出發去台北赴ML的喜宴,晚上才回到家的啊,不是睡太飽的關係。結果,睡到週日的正午。
醒來後,想著是不是就放棄這週去溪頭的計劃算了,只剩一天半了。結果這時腦中突然冒出了住在豐原的Joyce。可惜Joyce週一沒放假,不能一起去,但我可以今天先去找她玩,晚上住她家,第二天一大早再從豐原出發前往溪頭。就這樣,我很快地整理好行裝,出現在火車站。
話說我買好了票正在吃鮪魚御飯團的當下,有一個嘴角胸前滿是檳榔汁污漬、身材矮小、智能不足的流浪漢,伸出右手走向我乞討,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火車站遇到乞丐。我搖搖頭,繼續吃我的早餐,心想,這裡不該有乞丐吧,火車站應該管一下吧。結果,第一件讓我傻眼的事發生了:這名乞丐乞討不成竟然來硬的,他俐落地搶走了我放在旁邊空位的喝了一口的飲料。我「喂!~」了一聲,他還是不還我,我無奈地看看旁邊的大學年紀的斯文男生。他沒有看我,忙著將空位前他的行李跟名產拉近他身邊,這種冷漠的態度讓我對他頓起反感。我並不指望他幫什麼忙,只是至少可以苦笑一下表示同情吧,呿。
這個火車站內,既沒憲兵站,又沒服務台,我只好走到其中一個售票窗口,向售票的歐吉桑反應此事:「那邊有個乞丐會搶人飲料,看你們要不要處理一下。」這位惺忪的歐吉桑站起身來遙望,乞丐已經不知晃到哪裡去了,於是他說:「已經走掉了嘛。」我說:「但是他還會再回來吧。」正在此時,乞丐突然出現在我附近,我連忙指給售票員看,不過他已經要開始忙著賣票了,只說:「我再找站務人員去處理一下。」
好吧,隨便他們了。我又去7-11買了另一罐純喫茶,直接走到第二月台候車。還好只是一罐飲料,不是什麼嚴重的財物損失,我想起另一次相似的經驗,不過那是小偷,不是強盜。那是在我大四暑假到法國遊學時,我和學妹們在聖心堂的台階上閒坐,等著看夕陽。有一位西方男人從右前方走過來,用法文問我們要火點菸,我們聚精會神地聽著,直到我感到左大腿外側有東西擦過的感覺,回頭一看,我的包包正往後移動,另一名男子正在拖著它。學藝不精的我用法文喊出小偷時,還因為不確定講的是動詞還是名詞而不敢喊得太大聲。要不是這個小偷也學藝不精,包包邊緣不小心劃過我的大腿,我的損失應當十分慘重,真是吉人天相有驚無險。
再回到火車站現場,被莫名其妙搶走了飲料的我,還不甘願地幻想著:要是我能用功點,把合氣道練到出師,剛剛就可以用手刀剁向他的手腕,順手接起飲料,再一腳把他踹飛出去。真是暴力份子......
上了火車,靠窗的座位,可以看到陰霾的雲天之上,陽光蠢蠢欲動,我聽著莫札特,心情愉快地時而發呆時而看書。不多久,豐原到了。在豐原車站等Joyce的時候,大妹來電,說她們今晚要在溪頭過夜,第二天去走溪頭,民宿還有房間,我可以過去。我說我來豐原找朋友,晚上住朋友家,第二天一大早再前往溪頭。她照例急促而不耐煩地掛上電話。有這種妹妹,你真的不需要仇人。
跳上Joyce白燦燦的吉普車,才聊到我那很難相處的妹妹,電話又來了。妹妹的朋友在電話那頭跟我說民宿老闆願意只收我800元,給我住僅剩的那間雙人房,要我趕緊搭車過去,因為上山的班次很少。我說我已經在朋友車上了,我們要先去吃東西再說〈我怎麼能在此刻拋下Joyce回去搭車呢,太過分了吧?〉。妹妹的朋友說她先幫我問上山的末班車時間好了。過了幾分鐘,她打來報告:「從台中直達溪頭的末班車是16:25;趕不上的話,可以搭台中到竹山的末班車17:10,我們再過去接妳。要從台中火車站出來往右走,大約五分鐘的干城車站上車。員林客運。」
當時已近三點,我和Joyce很快進了一家簡餐店,很餓的Joyce叫了火鍋,我叫了薯條、炸烏賊和冰紅茶。我們在有點緊張的氣氛下,吃東西和說話的速度都明顯地變快許多。我們互相報告著別後所遇到的白目男們,以及其他的近況,相當愉快。四時一刻,終於及時吃完了,要去趕16:31的火車,這班之後,就得六點之後才有車到台中了。
陣雨停了,可是不管怎麼繞路,前方要不是有八家將,就是有喪事棚,再不然就是嚴重塞車。好不容易已經看到火車站了,公車帶頭的車陣一動也不動,我決定下車跑步過去,果然我已經衝到火車站了,車陣還在原地。火車站的時鐘不準,已經顯示16:33,碼的,盡責一點對個時好嗎?我跑到自動售票機,因為不十分確定車種,於是先買了復興號,真糟糕,已經這麼趕了,還做出這種不保險但最經濟的決定,而且補票還要加倍耶,不知道在笨什麼的。
拿了票和零錢,往二樓衝去,在下樓梯快到第二月台時,看到自強號已經停在月台上,鈴聲響徹雲霄,我一急,右腳沒踏穩,側面著地,我痛得「奧!」了一聲,同時好像聽到韌帶撕裂的聲音,左手像拉住浮木般反射性搭上站務人員的手臂,他非常仁慈地讓我扶著一跛一跛往前走,眼神充滿了擔憂,輕聲地說:「小心。...要坐到哪裡?」我困難地說出台中二字,進了車門便不支坐倒在地。我萎頓地蜷縮在車門旁台階上,很用力地深呼吸,非常痛但終於沒有哭出來。
外面在下雨,我努力地呼吸著,心想,到了溪頭還能不能走路,是不是應該先去看醫生。從高一通車起,我趕車已經趕到多年後作夢都常常夢到沒趕上火車的地步,而且就算穿窄裙高跟鞋,也能健步如飛,今天穿著布鞋長褲,卻發生了此生第一次扭傷腳踝的事故。或許該來的總是要來,這個第一次發生的時機雖然沒有非常好,但也不錯到讓我非常感恩了。如果是在五月底去阿爾卑斯山之前扭傷,我真的會氣到抓狂。
火車十分鐘就到台中了,我吃力地在雨中走著,撐著傘走了好長的一段路,問了好多人,終於看到「干城車站」的公車站牌,但看起來不太對,似乎是馬路對面那邊才是往南的。又問了好幾個人,甚至問到一個亞洲臉孔的外國人--就像我前一天在找世貿聯誼社所在地發生的情形一樣--,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正確位置,甚至有兩個人告訴我在火車站對面,讓我很想砍人。終於,我到了馬路對面,問了一家客運的人:「請問往溪頭要在哪裡坐車?」他說:「應該是紅綠燈再過去那家員林客運吧。」看來這個答案是對的,也許我該一開始就問員林客運在哪裡,但是因為前一晚查的資料顯示的是「聯營客運」,因此我抱著或許還有其他家可以搭的希望,只問往溪頭的車在哪裡搭;而且當我在馬路對面時,其實是比較接近那個紅綠燈的,而我的笨蛋直覺又讓我走了遠路。我選路問路的運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差。已經到世貿了,找個世貿聯誼社還要走個半小時。
這個所謂干城車站啊,是長長一整排各家客運比鄰而立,各家走的路線應該各不相同、各有專攻。我納悶著,為什麼不〈像台北那樣?〉建一個聯合車站呢?讓乘客一家一家問,不是很沒效率嗎?
好不容易到達員林客運,問了車價和時程,就打電話向大妹她們報告,「搭17:10往竹山的車,一小時又四十分鐘左右會到;還有,我剛在豐原趕車時腳踝扭到了,很嚴重」。大妹說:「幹麻那麼趕?那我們是幾點要去接妳?」很好,如果是你,你會怎麼回答?在這種時刻,問這種問題。自己不會算嗎?要已經痛得全身是汗的我心算給妳聽?我當然還是耐住性子,神智不清地心算給她聽。
上了公車,全車只有我一個人。我在靠車門那側的第二排坐了下來,用尚稱流利的閩南語跟司機說:「司機先生,歹勢,竹山若到,可否叫我一聲?」司機先生答應了。我拿出耳機開始聽音樂,過沒多久,司機開始跟我聊天,一次一句,於是我得頻繁地把耳機塞進拔出,有時他問了一個問題,我沒聽到,是看到他照後鏡中詢問的眼神才知道。幾次很想告訴他:「司機先生,歹勢,我在聽音樂,所以你說話我可能會聽不到。」但還是作罷,不忍心。
於是簡單的對話斷斷續續一直進行著:他問我的家鄉,我說了但他不知道那是哪裡,我解釋,過了一會兒,他又問我那裡有什麼名產,我想了想還是只能尷尬地告訴他沒有什麼名產;他又問我另一個我家附近的地方有什麼名產,我還是只能尷尬地告訴他沒有。有次,他忽然緊急煞了一下車,我被嚇得噓了口長氣,他看著我,笑得有點靦腆地說:「妳有沒有被嚇到?」我說:「一點點。」他說剛剛有台摩托車直朝著我們衝來,問我有沒有看到,我說好像有看到一個影子。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,我覺得他是個老實的好人。
車子走到了路程的末段,我跟他聊起上溪頭的車班怎麼這麼少,16:25就末班了,是生意不好嗎?他說一方面坐的人少,另一方面晚上山路也不好開。我恍然大悟,又說到:「我為了趕這班車,扭傷腳踝了。」他關心地問:「會不會很痛?」我說一用力就會痛。他就說那得先找個國術館看看。我說山上有嗎?他說我們竹山有啊。我問那車站附近有嗎?他思考了一下,又說:「可是我說地點,妳們也不知道怎麼走呀...」其實我也不敢奢望能先去看醫生,於是我早已打電話要大妹先幫我去買撒隆巴斯了。司機先生繼續在思考著,竹山市區已經到了。他說不然我把你放在中醫診所吧,再叫她們到那裡去接妳。我連忙答應,並且開始用目光尋覓中醫診所的招牌,希望有營業。在熱鬧的大街上,他停在一家中醫診所前,我很高興地下了車,他催促我因為這裡不能停車,於是我謝得很倉促,沒能完全表達我的謝意,雖然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完全表達我的謝意。
我一填完基本資料,就先打電話給大妹告訴她們我在中醫診所,問了身旁唯一的人這裡的路名,這位老先生用台語講,我辨不出第一個字,旁邊又出現的病人趕緊補充,終於弄懂路名了,這位補充的婦女還好心地補充了門牌號碼,然後掛號窗口伸出一隻手來,遞出名片,還好及時更正了門牌號碼。於是我終於可以坐上診間的椅子,讓一位三十餘歲的男子幫我上藥包紮,談話之間,也覺得這是一個溫柔的老實人。我不知在驕傲什麼興奮地說:「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扭到耶。」他微微笑著回說:「也不好常常扭到,經驗豐富吧?」
等到內服的藥都包好,給了四百多塊的醫藥費,大妹她們一車也正好抵達診所門口,後來才知道車上有GPS,還真好用。我跛上了車,妹妹的朋友們都關切地問著詳情。知道司機直接載我到診所門口,還大笑地稱羨我有這麼大台的專車司機可用。
吃過晚飯,到了民宿,吃過藥趕緊休息。澡可以不洗,泌尿系統卻不會中止運作,可惜民宿不提供夜壺...... 從床上一踏上地板,儘管拿長傘當柺杖,還是痛得要命。一邊擔心著第二天能不能爬山,一邊在床上輾轉難眠,我沒事喝那麼多紅茶要死了,連晚餐附餐都點紅茶......
幾乎沒有睡著,天就亮了,位於地下室的房間,雖然只有三人房和雙人房共享一間客廳是一大優點,但是隔音實在太差,一樓的聲響一清二楚,和室的紙門不但隔音差、透光也是一大缺點,妹妹白天睡飽了,竟然三更半夜還拉開鐵捲門出去抓螢火蟲,客廳小燈亮著我就難以入眠,更不用說她們抓完螢火蟲竟敢回到客廳開燈開電視。
5/1早上起來,右腳還是一站就劇痛,但我仍然拄著雨傘走上溪頭,而且為了一睹位在深處的空中走廊真面目,我總共走了五個小時,索性連神木、銀杏林也一一到訪。這空中走廊與想像的大不相同,我想像的是木頭搭成的一條長長的走廊,可以一邊呼吸到樹頂的新鮮空氣,又可以一路走下去,眺望無盡的風景;然而,實際上的空中走廊只有180公尺繞成一圈,是鐵做的,有點像遊樂區裡面的空中軌道,只是規模更小。
回家之後,媽媽非常捨不得,要我第二天請假在家休養。我想也好。於是我在家躺在床上看小說看了一天,也被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了一天。一直到我已經坐在辦公室裡上著輕鬆的班了,媽媽還不放心地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早點回家休息。唉,我也很捨不得讓媽媽這麼擔心。其實已經不太痛了呀,雖然殘存的淤青還是嚇得同事們變色。
從我扭傷那一刻起,只要看到別人跑太快,或者腳步不順,我都很替他捏一把冷汗。這種經驗實在太恐怖了,讓我對痛的體驗又深了一層,應該會更穩重一點才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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